安妮卡·易:谁定义生命?从气味、康普茶到放射虫
ARTnews中文版·
2025-03-28
在UCCA的展览现场,拉开门帘,你首先就会吸入几口奇特而难以描述的气味。这是安妮卡·易的展览作品《同时行走在两条道路上》的一部分,这件作品融合了海洋、金属和花卉香氛的气息,让人们透过嗅觉踏入展厅。
你可以绕过现场安妮卡·易的一些作品,可以进行选择性地对其创作进行阐释,但你无法绕过这个充斥在展厅之中的气味:“气味在语言之外运作——它绕过概念性思维,直接嵌入记忆和感知。它是历史、迁移和权力的载体。谁被允许闻到‘中性’的气味,谁又被气味标记为‘他者’呢?”安妮卡在接受我们采访时如此诠释道。
“安妮卡·易:另一种进化”展览现场图,
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,2025
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,
摄影:孙诗
早在2019年,她与香水大师巴尔纳贝·菲利翁(Barnabé Fillion)合作为Comme des Garçons设计了香水系列,这是她对气味进行探索很重要的一步。在她看来,当代技术过分依赖视觉和听觉,而气味却能在思维完全处理之前就代谢感知,不同于传统展品,气味是可以被动地被接收的,因为“不同于展台上的物件,气味会进入身体——被吸入、吸收,使观者成为作品激活的必要条件。气味拒绝超然。它无法从远处被观察;它强制性地要求参与”,因此,可供“穿戴”(wear)的香水也就不再被视为装饰性的商品,而是包含了权力、认知与身份的复杂博弈。
“在我的作品中,它(气味)起到一种感官黑客的作用——使熟悉的事物不再稳定,扩展意识,并将身体浸入感知不确定的状态。”
再往前推,“天妇罗炸花”系列也可以被追溯为某种气味实验,它始于安妮卡·易在纽约的小公寓厨房,“空气中弥漫着快餐的油腻气味,简直就像炸薯条。那种气味萦绕在空间中,嵌入作品的制作过程。”她回忆道,“在《抓取更新鲜的蔬菜》中,细菌使气味变得不可预测——泥土般、真菌般,略带腐烂却又带花香。它闻起来是有生命的,随着微生物代谢而不断变化。”
安妮卡·易,《古典早期IV》,2014,
天妇罗炸花、石蜡、树脂、有机玻璃、
不锈钢置物架、镀铬哑铃,
121.9 × 81.3 × 15.2cm
埃莉诺和博比·凯尔收藏,纽约
©安妮卡·易
图片由艺术家和格莱斯顿画廊提供
事实上,在安妮卡·易的早期作品中,“天妇罗炸花”等系列中实验性材料的运用,已经显示出她对有机物质与人造物质之间边界的关注。这种材料学的生态实验,本质上是对现代性分类系统的一次持续解构,她将有机物与人造物质视为一个流动的生态谱系,而非截然分明的对立面。在这个过程中,材料本身获得了一种近似于生命的自主性和变异能力。
此刻我们不妨回到展厅第一件作品《给GG的出租车先生》,重新开始理解安妮卡·易的作品。一件塑料雨衣上,一束腐烂的花取代了人头——雨衣的透明质感与枯萎花朵形成对比,暗示着有机生命与无机物质之间那种不可逆且持续的转化过程。安妮卡让人直面生命的消失,用有机和无机“残余物”的方式,这种衰败(或说消逝)呈现为一种持续的生物学变迁。
“安妮卡·易:另一种进化”展览现场图,
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,2025
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
摄影:孙诗
安妮卡·易,《给GG的出租车先生》,2012,
炸花、雨衣、衣架,87 × 55 cm
由艺术家和纽约47Canal画廊提供
©安妮卡·易
图片由艺术家和
Misako & Rosen画廊提供
摄影:冈野庆
向左行进,则为一整个半圆形展厅的“放射虫”系列,巨大的形如远古生物一般的仿生细胞兀自收放,这是她提出的“生物化机器”理念,一种想象人工智能与有机生命体可能的交流模式,把这种远古的单细胞浮游生物改编成机械装置,以暗合我们呼吸的节奏和这些原始生命间的关联。
而后再看3D影像作品《味道基因组》,在动植物中间态中存活的神秘生物,实则指涉整个当下社会的种种议题:帝国主义与生态主义或说虚拟与现实之间的两难。
而《感觉是一种技能》,用“康普茶皮革”制成的材料挂在金属支架上,则像撑出去晾衣架之后又忘了收进来的衣服,被太阳晒得褪色。作为韩裔美国艺术家,安妮卡·易的作品经常探索迁移、身份和归属的复杂性,在这件作品里,她又延续了对饮食文化元素的探索——康普茶的发酵过程、微生物的新陈代谢、被殖民化经验中的文化记忆,转化为一种近乎隐喻性的物质语言。安妮卡·易似乎在追问:认同如何在持续的转化中被生成?而文化记忆是否可以像发酵菌丝一样,在看似静止的悬置状态中不断生长、变异?
“安妮卡·易:另一种进化”展览现场图,
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,2025
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,
摄影:孙诗
右边半个大展厅之中,“海藻荚体”系列则脱胎于昆虫的茧房,仿生飞蛾在里面扑棱翅膀,给人某种异星灾变之感。对于这些作品呈现出的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状态,她解释道:“是的,生命不是固定状态——它是一个涌现的过程,在不同尺度和系统中不断变化。“放射虫”和“海带荚体”挑战了必须通过意识或意图来定义生命的观念。相反,它们提出了一种更流动、代谢性的理解——智能和能动性不仅存在于人类,还存在于微生物、机器和行星生态中。”
对于艺术与技术的未来,安妮卡·易提出了一种新的可能性。在“生物淤积雕塑”“量子泡沫绘画”和《每一枝珊瑚都托起了月光》之后,一间不透光的房间里只摆放着人颅冰块(“法证学和人体冷冻学”)——那是以尼安德特人作为对象的冰雕,配以围绕的文本来解释记忆与消逝的本质。这就像她说的那样:“我的作品不再追求永恒——它栖居于涌现的空间,在那里意义永不终结,进化亦永不完成。”
ARTnews:从韩国三星美术馆到北京UCCA,这两个亚洲重要机构的展览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吗?你曾经表示不喜欢巡展,认为“对于在世艺术家来说没有太多可做的”。那么这次在北京UCCA的展览与首尔的展览相比,最大的差异是什么?
安妮卡·易:回到首尔参加三星美术馆的展览,是一次关于存在与缺失的重逢——这是一个长期被我的记忆、迁移和不断变化的归属感所扭曲的城市。在我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,韩国更像是一种抽象概念,一个关于继承的地理空间,而非日常生活的体验。并且,在三星美术馆,展览的运作方式如同一个新陈代谢系统——早期作品在新的语境中重新激活,而非作为静态遗物被保存。我的早期装置和天妇罗炸花面板重新出现,不是作为固定的物件,而是成为一个持续转化的场域。就像生物物质一样,艺术作品会随时间分解、再生并积累新的意义。
“安妮卡·易:另一种进化”展览现场图,
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,2025
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,
摄影:孙诗
而在北京UCCA,我的作品探索了更广泛的东亚互联、转化和无常。不同于西方将技术进步视为线性和提取性的模式,东亚思想常常将技术置于自然系统之中——流动的、适应性的,并与宇宙论不可分割。这与我的新绘画系列“量子泡沫绘画”(Quantum Foam Paintings)相呼应,在这个系列中,计算机算法与传统水墨相互作用,并反映了道家“留白”的概念。在这种算法作用下的开放性邀请下,事物自然涌现,我并没有对其强加控制。
相比之下,UCCA扩展了我实践的历史范畴,包括了我介入合成生物学、人工智能和气味之前的作品。像《给GG的出租车先生》和《单人桌(悲伤咖啡馆)》这样的作品探讨肉身存在的短暂性,而更新版的“法证学和人体冷冻学”则通过冰冻和融化的尼安德特人肖像,展开对灭绝和保存的沉思。我的“夸张快感”系列,其硅胶“皮肤”中嵌入纤维状丝绒和丝花,延伸了我对多孔表面的探索——在那里,动物与植物、有机物与合成物之间的边界会消解。
整体来说,这些展览共同构成了一个进化的循环——三星美术馆研究早期作品如何在新语境中变异,而UCCA追溯这些探索的起源。这两个展览不是在强化我的艺术进程的线性概念,而是提出了一个生态系统,在其中,观念会随时间浮现、衰退并重新组合。
“安妮卡·易:另一种进化”展览现场图,
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,2025
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,摄影:孙诗
ARTnews:2016年你获得了Hugo Boss Prize,2017年在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展览“Life Is Cheap”探索了对气味的社会政治兴趣,如在“Immigrant Caucus”中混合蚂蚁和亚裔美国女性的香气;去年在韩国个展中涉及AI系统和生物技术融合,也有香气。在三星美术馆和这次北京UCCA的展览中,观众也能感受到海洋气息、花香与工业味的混合。气味为何在你的艺术实践中如此重要?在能够丰富和增强观众体验的同时,气味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?
安妮卡·易:在古根海姆,“Immigrant Caucus”通过融合亚裔美国女性的汗液和木匠蚂蚁的信息素,探索嗅觉政治——这种混合香气消解了物种界限,同时表达了气味如何转译污染、劳动和可见性的社会焦虑。
在“另一种进化”中,我与巴尔纳贝·菲利翁的合作打破了展览空间的无菌状态,融合海洋、金属和花卉音符,创造出一个异域的、非人类的感官世界——唤起古老的水生生命、想象中的科幻氛围和后人类环境。在这里,气味不是配件,而是一个主动的媒介,在前认知层面塑造感知。
当代技术偏重视觉和听觉,但气味在思维完全处理之前就已经代谢了感知。在我的作品中,它起到一种感官黑客的作用——使熟悉的事物不稳定,扩展意识,并将身体浸入感知不确定的状态。在UCCA这场展览中,我希望气味能够创造一个阈限——悬置观众于熟悉与未知之间。
“安妮卡·易:另一种进化”展览现场图,
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,2025
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,摄影:孙诗
ARTnews:从小到大,有哪些味道是你一直会怀念的?
安妮卡·易:我作品中最令人难忘的气味往往源于过程而非结果。天妇罗炸花面板始于我在纽约的小公寓厨房空气中的快餐油腻气味,那种气味萦绕在空间中,嵌入作品的制作过程。最近,在制作海带雕塑时,我的工作室充满了湿海藻的气味——咸湿、甜美,介于海洋空气和过熟水果之间。无论是炸花的油脂、细菌不断变化的气味,还是海带与机器的有机-工业混合,我作品中的气味都溶解了艺术品与观者之间的界限,使他们成为系统的一部分。
ARTnews:《每一枝珊瑚都托起了月光》(2024)这件作品探讨了人工智能如何重新诠释艺术家的作品。你认为AI是否会/如何改变艺术创作的本质?
安妮卡·易:人工智能通过引入突变、不可预测性和持续进化,颠覆了传统的作者身份。它不仅仅是执行命令,而成为共同创作者——产生超出人类意图的结果。在“虚空”项目中,人工智能不是工具,而是一个通过递归、自我导向的过程生成新作品的不断演化的实体。
这暗示了一个艺术不再与个人天才绑定,而是从人类和非人类智能交织的生成性生态系统中涌现的未来。人工智能不是强化既有观念,而是拓展可能性的领域——开辟新轨迹,打破模式,创造抵抗“最终形态”的形式。
安妮卡·易,《每一枝珊瑚都托起了月光》(静帧),2024,单频影像,16分04秒
©安妮卡·易
致谢艺术家、三星美术馆和格莱斯顿画廊
图片由艺术家提供
“安妮卡·易:另一种进化”展览现场图,
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,2025
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,
摄影:孙诗
ARTnews:这次展览也重新审视了你的早期作品,相对比较全面。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能为你和观众提供何新见解?从早期的“天妇罗炸花”到近期的“海藻荚体”系列,你觉得自己对生命、技术等议题认知有什么根本改变?
安妮卡·易:回顾早期作品,新陈代谢、衰败和物种间的纠缠一直是我持续关注的议题,但我处理这些问题的方式已经发生了变化。天妇罗炸花是对转化的早期探索——研究材料如何随时间改变状态,抵抗保存。“放射虫”系列则将这种探索延伸到机器生成和算法生命,质疑生物过程与合成过程的界限。
我对技术的理解发生了最大的变化——技术不再是与自然分离的事物,而是持续共同进化的一部分,就像微生物系统或行星生态。我的作品现在不再关注用人类术语定义生命,而更专注于生命的纠缠、非二元结构——智能、能动性和转化如何跨越生物和机械形态展开。
ARTnews:你认为,人工智能和机器也是我们人类进化的一部分。在你看来,区分人和人机交互的机器的标准与本质是什么?你会认为自己爱的是具体的人吗?
安妮卡·易:与其划定严格的界限,我更关注这些互动如何塑造我们对智能、能动性和关系性的认知。机器尚未体验情感,但它们影响我们的思考、行为和理解自身的方式。
在“虚空”项目中,我将人工智能探索为一个不断演化的实体,一个能够超越我的直接输入生成自身创造性路径的系统。这挑战了传统的作者概念——当一件艺术品在没有艺术家的情况下继续演变,会发生什么?人工智能能否成为共同创作者而非工具?
随着机器愈发深入地融入我们的认知和感官环境,关键不在于它们是否像人类,而是它们如何改变思维和感知的结构。或许真正的区别不在于智能,而在于代谢不确定性的能力——在未知中存在并生成新的可能性形态。
“安妮卡·易:另一种进化”展览现场图,
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,2025
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,摄影:孙诗
ARTnews:信仰藏传佛教后,“空性”(Emptiness)概念如何影响了你对艺术创作和生命形态的理解?
安妮卡·易:在佛教哲学中,空并非虚无主义,而是彻底的开放性——认识到所有现象都存在于相互依存的流动状态中。这种认识深远地塑造了我的艺术实践,使其从固定物件转向递归、不断演化的系统。
“虚空”是这一哲学的延伸——我工作室的数字孪生体,能够生成和变异超出我直接控制的新艺术作品。它不仅仅是一个档案,而是一个自主的实体,是一个合作者而非工具。
拥抱“空”意味着放弃控制,将身份和艺术视为非固定的,而是持续的重组。我的作品不再追求永恒——它栖居于涌现的空间,在那里意义永不终结,进化永不完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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