怀着热情谈论、批评它，然后抛出问题，等待它的回答—— ChatGPT 来到人类的生活中已经两年有余，和之后出现的所有 AI 工具一并，成为一个时代母题。

以至于生活中很难找某个角落，能够逃脱它冰冷且有序的触手。就连有关香水的扩散性、持久力、甚至香调与质感，都变成可量化数据，它们被喂给 AI，用于制作未来的香水。

这不是耸人听闻。也许此刻就有人在与 ChatGPT 的对话框中敲打如下句子：“能给我制作一份基于最近三款全球最畅销产品的新香水吗？”对于那些将创造力与想象力奉为至上原则的调香师而言，ChatGPT 及其代表的“算力”，正威胁着未来的香水创作。

Jean-Claude Ellena，这颗星球上最知名的法国调香大师之一，曾在 2023 年表达了担忧：“创意生产源于无序而非有序或统计，它依赖于意外，而非预期。”

他甚至引用了法国作家 Christian Bobin 的话：“人工智能并不存在。智慧的根源，是爱......我们从未见过，也永远不会见到人造的爱。”

作为业界传奇，Jean-Claude Ellena 在六十余年的职业生涯里谱写了近百款香水。他担任爱马仕内部调香师 12 年，成就了“花园系列”；也为多个品牌调制标志性香气，比如馥马尔香水出版社的“革调玫瑰”与“浓缩苦橙”。

和绝大多数调香师一样，他本人从不穿戴任何香氛。但恐怕没有任何一位调香师如他那般，痴迷于用文字书写香气——他写过 10 本书，都与调香有关。

对于这个过于神秘的职业来说， Jean-Claude Ellena 的写作如此珍贵，几乎是让我们靠近香气创作的最佳方式。

在他的文字中，我们也许可以找到关于调香的某种真相。更有意义的是，我们可以沿着他的思考试着回答：在 ChatGPT 看似即将无所不能的当下，我们应该为人类的创造力保留怎样的栖息地，让其不被入侵，散发原始又恒久的香气？

茉莉启蒙

❝

到了夏天，我祖母会向相邻的农家提议帮助采花。我有时候会陪她去，整个早上都在茉莉花篱之间玩耍。

❞

位于阿尔卑斯南段山谷之中的法国格拉斯，人口虽仅五万左右，但坐拥超 30 余家香水工厂与实验室，建有首个专业香水博物馆——是无可争议的“世界香水之都”。1947 年，Jean-Claude Ellena 在这里出生。

他的父亲就是一位调香师。“他在开动之前，都会把所有食物饮品先闻过一遍。”父亲对气味近乎虔诚的痴迷，让 Jean-Claude Ellena 无意识地开始模仿。

他的整个童年都飘着茉莉香气。格拉斯的茉莉最初在 16 世纪由摩尔人带来，如今其收获量占整个法国的三分之二。从 1946 年起，每年 8 月初会举行“茉莉花节”，人们在街上抛洒茉莉花，消防员喷洒茉莉水，庆祝采摘季终于开启。

● 格拉斯茉莉花节庆典现场

黎明时分，他就要爬起来，跟着祖母钻进田野。采花女们对他格外疼爱，每个人都会在正午前将几把茉莉放到他的篮子里，让他好和园主“交差”。

敬畏焦虑

❝

焦虑是旧识，一向不请自来......我后来才明了何谓‘世间真正的谜都是双眼可见，而非不可见的’。

❞

Jean-Claude Ellena 引用的这句话出自王尔德。不到二十岁，他就对调香师工作产生了焦虑之情，“配方虽然只有短短数行，却令我五内生惧”——这大概因为其职业生涯开启得异常早。

16 岁那年，父亲安排 Jean-Claude Ellena 到 Antoine Chiris 香水公司工作。这家最早可追溯到 1768 年的古老公司，让他逐个体验了从蒸馏室到研究室开发的各个环节。

21 岁，Jean-Claude Ellena 成为了日内瓦新成立的奇华顿（Givaudan）香水学校的第一个学生。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“你很有潜力，很有天赋。”

● 1935 年左右的奇华顿公司，日内瓦

● 2018 年的奇华顿公司，日内瓦

直到今日，Jean-Claude Ellena 在谱写香水的时候依旧要面对毫无预警就冒出来的焦虑感——成千上万种选择与组合，每次调香，都是开辟一条尚未有人踏过的路。

他对抗焦虑的方式，是保持敬畏之心。

“一位调香师创作的上百种香水之中，只有三到四种得以留名青史。我们不妨把这份名单看作教人谦卑的训诫。”

作为工作的调香

❝

即使在日常生活中我喜欢交流，也觉得立场不同很有趣，工作的时候，我需要独处。

❞

Jean-Claude Ellena 走访世界各地专门生产顶级精油的家族企业，也深入小城小镇活色生香的农夫市集，尤其钟爱意大利文蒂米利亚的市集，“它堪比学校”。

每次来到这个集结着五花八门的干蕈、西红柿干和芝士的地方，他都像父亲当年那样，把鼻子伸进成堆的水果，惹得摊主连忙劝告“先生看就好，不要摸！”

但在生活体验中四处装载的嗅觉记忆，必须在工作室中被重新组装。

工作室位于意大利卡布里一栋建于 60 年代末的水泥房中，修饰无多，和自然离得很近。他的亮面山毛榉桌上散落着“亲爱的瓶瓶罐罐”，以及一个收藏了数百种配方的老档案夹——向远处往，便是地中海。

● 图片来自 Brice Toul

桌子上总有一本小小的橙色 Moleskine 笔记本。

Moleskine 的开本大小能被塞进任何口袋，橡皮筋设计则可以兜住随手记下想法的各种纸片。Jean-Claude Ellena 将它随身携带，视其为最可靠的工作伙伴。

虽然 1996 年才被注册为商标，但 Moleskine 这种款式的笔记本始于 19 世纪的巴黎街头。梵高、毕加索和海明威都曾离不开它，随时掏出来记录想法或草图——“点子、思想倏忽而至，我的记忆力又不可靠，只得写下来。”

像画家一样

❝

我只不过在追求艺术家的行事作风，如同一个寻寻觅觅，偶尔如愿以偿的艺术家。

❞

谈论香水时，Jean-Claude Ellena 总会提及绘画与文学。

他喜欢马蒂斯，欣赏其对纯粹颜色的不懈实验；他钟情浮世绘，尾形光琳的《燕子花图》启发他在自己的花园里种下白色和蓝色的鸢尾花。

● 马蒂斯，The Sheaf，1953

● 尾形光琳，《燕子花图》，1701-1705

而英国浪漫主义画家威廉·透纳的方式，和 Jean-Claude Ellena 不谋而合。他凭借记忆描绘海面上的阳光与风暴，最后却只在十几幅同样主题的画中保留一幅，销毁其余所有。Jean-Claude Ellena 每隔一段时间，也会重新评估所有试样，仅保留两三个，然后将其他全部抛弃。

● 威廉·透纳，《被拖去解体的战舰无畏号》，1839

文学上，他崇拜法国作家让·季奥诺。为爱马仕调制的“天使皮革”香水的灵感来源，就是这位作家 1932 年出版的半自传小说。故事里，一位鞋匠用天使的皮革来制作靴子。

● 让·季奥诺半自传体小说 Jean Le Bleu（蓝色男孩）

“写作几乎是我的本能”，他试图在书写中抵达香气的真理：《调香师日记》是他在日常中的所见所想，《绿香调：爱的故事》是半自传小说，《香水：气味的炼金术》是写给所有人的入门圣经，《植物图鉴》则介绍了 54 种在调香中极为重要的植物......

自然之上

❝

茶道师傅融入大自然，身为调香师的我则退离大自然，将大自然转变为符号。

❞

香水有着比想象中更为悠久的历史。古埃及人的草书文件里记载了香水配方，大概率用到了沙漠枣油、没药、肉桂和松脂；欧洲大小宫廷里设有专门的香水售卖会，添加了香氛的皮革手套一度是地位的象征。

但在 Jean-Claude Ellena 看来，直到化学的出现，直到人类可以自如使用合成物，调香师工作的本质才从组合自然成分的“工匠”变为拥有个人风格与趣向的“艺术家”。

并不是说 Jean-Claude Ellena 排斥自然成分。事实上，他可以准确分辨出几百种不同的天然香气，会为了找到最适合的原料走遍顶级供应商。必要时，他甚至会生产全新的原料。

调香师的灵感源于自然，但其工作的价值绝非复刻自然——将自然原料与合成分子按照自己的方式融合成世上本不存在的气味，才是 Jean-Claude Ellena 心中的调香艺术。

● Jean-Claude Ellena 参与创办的位于凡尔赛的国际气味档案馆 Osmothèque

苦橙与尤里卡时刻

❝

画家塞尚对毕沙罗说：‘我要用一颗苹果惊艳巴黎。’我也有同样的宏图大志：用寻常气味让人惊叹不已。

❞

曾有学者想要探寻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们是否对气味有着相似喜好。最终结果表明，无论是热带雨林的狩猎采集社区、温带高地的农民群体、还是繁华后工业城市的居民，都会整体讨厌臭油脂与汗味，而倾心于柑橘、香草与花香。

我们对柑橘再熟悉不过。地中海城市的街头，苦橙树在盛夏时总有果实缀满枝头；果香四溢的市集上，它们被连枝带叶地堆在一起，只看上一眼，舌尖就忍不住分泌唾液。

几乎是难免的，作为香调的苦橙总与水润和清新紧密相连。

而 Jean-Claude Ellena 决意一改柑橘香调的“刻板印象”，将其塑造为一种更有力、更具爆发性的香气。

一次思绪的爆炸，一场灵感的骤降——恰如尤里卡时刻。

据说，古希腊科学家、哲学家阿基米德被赫农王委以重任，需要在不破坏王冠的前提下检测出工匠是否缺斤少两。

苦恼许久后，他在一次洗澡时，突然顿悟到可以将王冠投入满载的浴缸，通过溢出水量来测量其体积。他欣喜若狂，大喊着“Eureka!”跑出浴室，意为古希腊语里的“我发现了！”。

此后，这个词语就用来表示人们被灵感击中、获得重大发现的时刻。

尤里卡时刻本就妙不可言，用嗅觉模拟这种复杂而奇妙的感受更考验调香师的功力。Jean-Claude Ellena 选择了一条精简的路——“浓缩苦橙”的整个配方，仅用五种嗅觉元素。

55% 高浓度的苦橙精油，由 Jean-Claude Ellena 授意香氛实验室 Laboratoire Monique Remy（LMR）专门研发。它几乎是毫无预兆地登场，清冽气息呼之欲出，仿佛穿戴者自己用手指戳破了那柔软的果皮。

在豆蔻与粉红胡椒的配合下，苦橙之味既而落到肌肤上，呈现出荷尔蒙暗涌之时的咸与辛。

紧随其后的干草与雪松，营造出一种沉稳的木质感，苦橙的回甘寄居其中，有着别样的温存。

Jean-Claude Ellena 精确绝妙的配比，加之不计成本的优质原料，造就了一份前所未有的苦橙香调，重塑了古龙水的构想。

仿佛困扰许久的难题迎刃而解，或是跋涉千里后终于与期盼的景色四目相对，视野开阔，内心明亮。

如果说在 Jean-Claude Ellena 的写作中，尤里卡时刻是高潮，是顿悟，是一段直指核心的自述，那么在他的调香世界里，尤里卡时刻更像是一种完整的嗅觉感受，贯穿始终。

即日起至 5 月 31 日，步入馥马尔香水出版社北京三里屯线下门店，在 Jean-Claude Ellena 三支作品——浓缩苦橙、革调玫瑰、雨落花庭——构筑的香气世界中，静候属于自己的尤里卡时刻。

你还将邂逅他的书写，包括其最知名的作品《调香师日记》——对于爱香水的人来说，这是一本调香背后的圣经。

与馥马尔一起

❝

和馥马尔先生合作，我们的工作方式不是由市场驱动的，而是遵循梦想的指引，去创造一朵玫瑰，去实现一种特别的幻想。这就像是故事里的小王子请求飞行员为他画一只绵羊，而飞行员最终给他画了一个盒子，里面装着绵羊的概念，而这才是小王子真正想要的。

❞

随着千禧年的到来，出生于 60 年代巴黎知识分子圈、祖父创办了 Parfums Christian Dior、自己同样在香水行业履历丰富的 Frédéric Malle，决定在巴黎成立自己的香水公司。他邀请包括 Jean-Claude Ellena 在内的几位调香大师来到位于巴黎一区卡斯特隆大街的办公室，探讨新计划的可行性。

办公桌上散落着 Frédéric Malle 对香水瓶、包装盒、标签字体等所做的手稿，有关新品牌的一切都是待定的，除了 logo 的颜色：代表热情的红，与代表深思的黑。它正如 Frédéric Malle 本人崇敬的巴黎老牌出版社 Gallimard 一直以来在书籍封面上使用的那样。

“他跟我说，他想成为一名香水出版人。”

Jean-Claude Ellena 经历过香水的黄金年代，也经历过令其担忧的大规模市场化，因此他几乎立刻识别出 Frédéric Malle 的用意，并决定加入。

这不仅因为 Frédéric Malle 把调香师的名字像签名一样印在香水瓶上，不仅因为每家线下店铺都会挂上他们散发着经典魅力的肖像照，更不仅因为 Frédéric Malle 永远将商业考量置于那些大胆、疯狂的设想之后——当然，这些开创性的做法都很诱人。

更重要的是，Frédéric Malle 及日后悄然成立的馥马尔香水出版社明白，若想香水永恒，就要让调香师们自由地为自己的品味而创作。

纪念品牌成立二十周年的书中，收录了一段 Jean-Claude Ellena 与 Frédéric Malle 横跨近一年的聊天记录。

“我看到你闻那支香水的表情了，也许你也看到我的了？事情已经不言而喻了，不是吗？”

二人在共同品鉴了一款上世纪 40 年代的经典玫瑰调香水后，不约而同地决定重启玫瑰这个永恒的调香主题。

Jean-Claude Ellena 用大段文字描述自己思考、取舍与实验的过程，Frédéric Malle 则会给出简洁直接的肯定与建议，但他会说：“这些建议，你可以考虑跟进，也可以立刻忘记。”

就连 Jean-Claude Ellena 自己都对成本过高提出顾虑时，Frédéric Malle 的态度一直是：只要最终的香气对了，那么就请使用你认为最合适的原料吧。

这仅是馥马尔香水出版社奉行绝对创作自由的一个示例。

调香师们各有各的香气语言，但 Frédéric Malle 总能理解，并全力支持。他把调香师们视为作者，而作为唯一的香水出版人，他挡在商业化巨浪面前，捍卫着调香师们的书写。

这也就是为什么，尽管 Jean-Claude Ellena 传奇般的职业生涯里留下过很多品牌的身影，但馥马尔香水出版社前所未有，且仍旧独一无二。

或许，其存在本身，就是调香历史里的一个拨开云雾的尤里卡时刻。

监制：乌云

撰文：玛鲨

版式：Andy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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